十一月二十七日记事

标签: 荷风送香  
2019-05-08 10:15 阅读(?)评论(0)
十一月二十七日记事
汪解先

今天是这次到老挝的第一个星期六,本来没打算远游,早就没了兴趣。老谭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,来之前就唠唠叨叨说买灵芝。其实那不是中医典型的灵芝,而是树舌,也叫平盖灵芝,国内价格也就几十块钱一公斤。就药用价值而言,我在网上查到几篇论文,无论是成分分析还是临床比对都差不多。央视有一档节目专门介绍灵芝的医疗用途,把百余种木质真菌都归入灵芝。传统意义上的灵芝只是其中一种,就是白娘子盗来救许仙的仙草,叫做赤芝,价格昂贵,国内几乎没有野生成品,人工种植的也要几百块钱一公斤。树舌便宜,且长在大树高处,人工培植不易,国内市场上也是野生的。但是,我在昆明、上海和苏州都看到专门出售树舌的所谓“野生灵芝专卖店”,价格高达几千元一公斤。这是奸商欺负百姓不懂,牟取暴利。苏州十全街靠近人民路有一家,东大街中段也有一家。老挝的树舌年初最多,雨季极易生虫,这个时节的树舌都是劫后残存,鲜有上品。架不住老谭的兴头,只好答应跑一趟,来回四百多公里。宋江有车,且韩国老婆回老家生了个儿子还没来,正好连车带人一起征用。小格最喜远游,自然欢呼雀跃。小冯和小平都收到婚礼请柬,不能同往。阿诺据说担当了哪家中资公司的要职,月薪一千美元,忙得面都不见,我这个干爹来了也只不过打个电话问候一声。这年头湿的都不咋样,对干的就不再介意了。

天气极好,摄氏二十五度左右,万里晴空,忍不住赞一声“秋高气爽”。这里没有四季,自然也没有秋天。兴致所至,顾不得有悖常识了。老谭提醒路上要祭河神,去年他带一帮人巡回招生宣传,因为不知道这个规矩,回来的路上汽车空调坏了,三十八九度的气温关在铁罐子里七八个小时,我暗笑了好几天。他这一说,我忽然记起一直想在沿途的一处“宾馆”拍张照。那是几个丹麦童话般的尖顶小房子,或者大一点的狗窝,挂着“宾馆”的牌子,到底接待何等宾客,百思不得其解。听我一说,老谭接茬:“我没带相机啊!”小格说:“我带了”。女孩就是心细,我一年多前随口一说,她居然记在心头。

汽车沿着湄公河流淌的方向南行,间隔时远时近,近的时候抬眼能见,远的时候就非目力可及了,有时还有小山阻隔。小山也好,平地也好,一片郁郁葱葱。路边偶有村落,极少见人,倒是三五成群的牛羊随处可见,不时到公路中间溜达,根本不理会汽车,一付领主的派头。大约过了半个多小时,我正瞌睡朦胧,突然老谭大叫“到了!”果不其然,一带清澈的河水静静地流入混浊的湄公河,交汇处形成一道明显的清浊分界线。此时车已上桥,我赶紧招呼宋江停车。老挝以老龙族为主,宋江是老松族,对此类规矩不甚了了。老龙族信奉小乘佛教,寺庙金碧辉煌。老松族信奉鬼教,连塔都是黑色的。在我看来没什么区别,佛教信鬼神,鬼教自然包含在内。不过这个规矩肯定是现代人杜撰,这座桥才造没几年,过桥祭河神当然也只有几年工夫。车一停我就跳下去,点燃一支香烟,猛吸一口,扔进河里,就算功德圆满。抽烟的河神倒也对我的胃口,将来有机会切磋切磋如何保护吸烟人权益。其实这也不是闲人多事,过了桥就是几个绕山急弯,估计常出事故,才有祭河神之说。

离“宾馆”拍照的地方还有两小时车程,我安安稳稳地睡着了。这回是小格叫醒我了,眯缝着眼睛一看,好像是的,可是不见那块写着“宾馆”的牌子。我睡意正浓,就说:“回来再说吧。”这一停顿却睡不着了,细细回想,确实是那地方,似乎又多建了几个狗窝,看来客源着实不错。不好意思叫宋江掉头折回去,只好回来再说了。

不一会,买灵芝的地方到了。那是个农贸市场,主要有山货、草药、野味、野菜、蔬菜、水果等等,千奇百怪。说到草药,有必要罗嗦几句,免得误导看官,也免得达人质疑。佛教虽然信奉“救人一命,胜造七级浮屠”,不过是以法救人,而不是以术救人。老挝作为单一宗教的千年佛国,不可能发展出系统的传统医术。所以在西医东传以前,老挝不存在“医”这个概念。这个集市的卖主几乎全部是苗族,来自中国,所以有草药出售,买主也是中国人或者源自中国的少数民族。我们的第一目标当然是树舌,不出所料,货极少且脏,不堪入目。既然来了,也只好勉强挑选几块,价钱一万基普一公斤,比年初的上好货色还贵。摊主比划着让我看放在货摊上的一小堆东西。天哪,是赤芝!我按捺住心头的喜悦,示意小格砍价。他们用老挝话讲了几句,小格转身对我说:“很贵的,还不肯降价。”“多少钱?”“七万一公斤。”七万,就是七十万我也会买。老挝民风就是纯朴,要是她说要价二十万,砍到七万,我岂不是会高高兴兴奖她两万?正事办完了,大家分散到各处看看。宋江买了一大堆蔬菜,比万象便宜多了,回家孝敬父母。小格想买沉香木,转了一圈没找到。高档的沉香木价比黄金,极难寻觅。其实沉香树本身并不稀罕,没有香味,其木材也没有什么实用价值。沉香木是沉香树遭到某种虫蛀,也可能是某种感染,才会发黑,燃烧时会散发幽香。忽然小格叫我:“普米来了。”世界真小,在这个野猫不拉屎的农贸市场也会碰到熟人。普米他们四个人去甘蒙省公干回家,顺路淘点野味。普米手里居然拎着四五只活蝙蝠,这个东西也是美味?约好在返程不远处一家饭店共进午餐后,我们就出发了。那家饭店我们光顾过多次,就着山势搭建三层木棚,大约可容百十个人就餐,只有立柱和顶,没有墙,既透风又敞亮。别小看这几个木棚,全是好木材,搬到国内准比别墅还贵。

饭后继续上路,宋江性急,一路领先。小格问:“到那个宾馆要不要停?”我说:“不要停。后面普米他们追上来也会停,必然要问我们为何停车,怎么解释?”这些小木屋里的主要设施就是下有一领席子,上有一盏孤灯,凡人就是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谁会花钱钻到这里面去。其实这是野合场所,比孔夫子老爸老妈的时代人性化多了。任何生物存在的意义就是传承基因,人类家庭承载了太多的生物学以外的属性,倒是这种方式彰显了大自然的本色。我心怀敬意,欲照相留念岂能与外人言。老谭和宋江估计不知道我在讲些什么,只有小格心领神会,笑笑,再不开口。既然决定不停了,那我就美美地睡一觉。正在昏沉之中,宋江突然问:“桥到了,要不要敬烟?”这个异教徒真的不懂规矩,只好我老外来指点了:“不要停,到桥中间按两下喇叭就行。”宋江奉命行事,口中还和着喇叭声念道“谢-谢”,把大家都逗笑了。敬神不容轻佻,报应随后就到。我和老谭都已睡熟,忽然感到车子一个急刹,向右侧倾斜。睡意顿消,睁开眼睛一看,车子已经冲下约四十五度的路基斜坡,好在没有翻身。还没等我开口,宋江着急地问:“牛怎么样了?”我抬眼一扫路面,哪里有什么牛?再扭头朝后看,果然有一头牛站在十几米远处,似乎没有异常。我有点生气,这个时候还顾得上关心牛!“牛没事,车怎么样了?”“车没坏。”“那就赶紧开上去啊。”宋江扳到倒车档,一踩油门,车子一震,立刻更加右斜了,只好刹车稳住。老谭和小格赶紧下车,只有我老人家岿然不动。老谭本来就喜欢指手划脚。有一次到阳澄湖吃饭,金队长亲自开车,老谭在职业驾驶员面前也不示弱,一路争争吵吵,结果误入迷途,我们到达的时候主人已经吃完离去,给店家留了一张纸条“这批客人的账记在我名下”。这一回他更是当仁不让,跟吆喝牲口似地发指令,肢体动作的幅度也很大。平心而论,此刻宋江方寸已乱,要不是老谭挺身而出也许真的会翻车。车开出了几公里,宋江还在嘀咕:“那头牛过几天也许会死的。”宋江的老爸当过省长,算得上是“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”,他叔叔是现任的党中央纪委书记,属于“党和国家领导人”之列。想想我们的那些官二代交通肇事后的德行,真正令人汗颜。

从农贸市场出发时,普米告诉我晚上总理家有一场佛事,邀请我和老谭一起去。因为匆忙,我也没顾得上问为何办佛事,反正祈福禳灾,必居其一。倒是礼金的尺寸很难把握,堂堂一国总理,送少了还不如不送,送多了没法消化。最后一咬牙决定每个信封装一千美元,怎么报账再说了。我对老谭说,有多少老板想送礼都找不到门路,送上门的机会不能错过,况且参考国内行情也算不上太离谱。太阳刚落山,普米驾车来接我们。正好请教尺寸,他说太多了,每人一百美金即可。我如蒙大赦,这点钱还是有办法技术处理的。总理的私宅坐落在一条小巷的尽头,大门敞开,虽然有一间貌似禁卫值勤的小亭子,却不见军警。我们大摇大摆地走进去,根本无人查问。进了大门就是很大一方草坪,摆着三五十张桌子,铺着白桌布。桌子有方有圆,有大有小,规格并不一致。一张长条桌上有五七样食品饮料,客人自取。这处别墅不算很大,两层楼,每层估计有三四百平米,院落三十米见方,比我去年赴宴的一位中将的私宅小多了。普米领我们走到别墅门口,在台阶前脱鞋,踩着袜子走进客厅。面朝正门席地坐着一位盛装贵妇,两旁坐着三五个年轻女子。右侧打横坐着一个光头和尚,四十岁模样,身穿明黄僧袍,手捻佛珠,神情庄严。我正在思忖该怎么献上裤袋里的信封,忽见总理站在左侧内厅门口,赶紧走过去先合十致意,再握手问好。总理只说了三个英文单词“Welcome-Have-Dinner”,翻译成中文要四个字“欢---饭”。讲话没有标点符号,可以理解成“欢迎光临佛事,请入席”,也可以理解成“欢迎来吃饭”,不知“欢迎”和“吃饭”之间该不该断。我决不是来观摩佛事的,也不至于馋到专门来吃顿饭,应当还有第三种解释。总理聪明绝顶,“欢---饭”,犹如佛家偈语,一切均在不言中。我随总理的手势走到一只长餐桌旁,两边各五把椅子,两头各一把,共十二个位子。总理示意我在主位左手侧第一个位置就坐,这可是最尊贵的第一客位。主位放着一碗米线,碗里搁着一双筷子和一把勺子。老挝的筷子叫“木土”,意思是“两根木头”。“木”和中国南方方言发音相似,“土”和英语的“two”(二的意思)发音基本一样,绝妙的东西合璧。老挝语这样的例子很多,比如打火机叫“卡法埃”,意思是“火盒”,“卡”应当和南方话的“盒”相似,“法埃”和英语的“火”基本一样的读音。看这样子,显然总理刚开始吃,特意走出来迎接我们。我受宠若惊,心里盘算着利用这个机说些什么,还没拿定主意,他却端起米线坐到我对面的位子。桌子很宽,两人相距足有两米开外,虽然面对面,却无法交谈。这时普米和老谭分别紧挨着总理和我入座。看来没戏,就全心全意地品尝总理家的米线吧,也算是一场难得的经历。不一会儿,漂亮的女服务员端上米线,里面除了必有的“树皮”、“草根”和“野菜叶子”以外,还有几块鸭肉。量也较大,足有街头米线的两倍。记得小春兄来看望我时,一顿吃四碗,尚且擦擦嘴,显得意犹未尽。如果今天在场,估计两碗就可以了。于是乎,右手握筷左手把勺,心无旁骛地开吃。第一块鸭肉才入口,普米夫人站在餐厅门外焦急地挥手,普米走过去又立刻转身走过来问我:“你们的礼金还没有送?”是啊,怎么把这档子事忘了?普米夫人捧着一只几分像汤碗,几分像花瓶的银器,直径三十公分左右,示意我把信封放在里面,然后径直走到那位席地而坐的贵妇人面前,双膝跪下。我和老谭跟在后面,见此情形我也只好跪下。老谭在身后嘀咕:“我也要跪吗?”我扭头瞪了他一眼,废什么话,老子都跪下了,你还忸怩!入乡随俗,况且我跪的不是政要权势,也不是菩萨神道,而是老挝人民对佛的虔诚。中国号称文明古国,传统文化却丧失殆尽,没有了抬头三尺有神明的敬畏,造成人欲横流,官德、商德、学德都到了万劫不复的境地。回到餐桌继续双手互动吃米线,尽量跟着总理的进程,不快不慢。陆陆续续来了几位客人,每个人都是绕桌一圈,合十加握手,然后就坐吃米线,除了偶尔和相邻的人轻轻说一两句话以外,不苟言笑。事后普米告诉我那些人都是退休的老将军,看来他们也颇有中国的“老同志”之风,尽心尽力地呵护新一代领导人。此刻我心里还存一个疑问,主位空着等谁?难道总书记要来?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让我更糊涂了。来了一位六十开外的老者,精神头极好,眼珠子贼亮。例行礼貌后一屁股坐到主位,女服务员立刻走来服侍。我听不懂他们的话,只见老者边说边指着天花板,女服务员附在他耳边解释什么。老者起身离席,把餐厅的边门打开,再看看天花板,好像还是不满意,又搬来一把椅子,站上去打开了应急灯。我此刻才恍然大悟,老者觉得餐厅太暗,要女服务员打开天花板上的一圈射灯,而射灯可能是出了毛病,老者开边门意欲放进外面的灯光却无济于事,最后打开应急灯才算满意。这老者是何方神圣?如果说官比总理还大,不至于自己爬上椅子去开灯。如果说是总理的长辈,年龄又不像。其他人等谁敢在总理府上如此旁若无人。后来得知此人是总理大儿子的泰山,年龄比总理大一些,也许曾经是学长或者是上司,结成儿女亲家才会这样不拘礼节。老者折腾完了,坐下来吃米线。总理已经完成任务,捎带着歼灭了一杯可乐,起身走到餐厅另一头的沙发上坐下。一位少妇走来,把怀里的婴儿递给总理抱着。好一派温馨的天伦之乐!我们也起身走到总理身边,既不敢像在国内一样都逗逗孩子,此情此景也不宜说什么废话。站了一会,自觉无趣,只好悻悻然走出餐厅。走到正门,阿速坡省副省长一头撞了进来,我们距离太近,合不得十,握手寒暄,他匆匆而进,我悻悻而出。阿速坡省距万象千把公里,估计一早就出门了,还是迟到。走到草坪,普米拦住了一位三十上下的美女,容貌倒不怎么出众,神韵气质透出一股活泼而庄重,典雅而现代的魅力。普米和她交谈几句,估计在介绍我的身份。然后对我说这是总理的女儿,你们可以直接交谈。听普米这样讲,我就以为她会中文,于是乎合十加握手,用最简单的问候语“你好!”她也回答“你好!”听她的发音极其标准,就问:“哪里学的中文?”她愣了一下,马上用英文说:“我不会中文,只会讲‘你好’,还有‘再见’。”我笑了:“和我的老挝话差不多水平。”她却一本正经地说:“我喜欢中文,要学的。”我说:“那好啊,给你一年时间,以后我们就用中文交谈。”她还是那么一本正经:“我努力吧。”一场外交寒暄就此结束,互道再见,合十,转身各走各的。普米把我们拉到他夫人坐的圆桌,康总理之概,热情地要我们再吃一点。那一大碗鸭肉米线足可坚持到明天了,我们婉言谢绝。坐下聊天,主题自然是总理的家事。总理有两个儿子和两个女儿。刚才那位美女是长女,在国家旅游局工作,还没有结婚。长子在外交部工作,就是我们看到的那位和尚,今天的佛事就是他的出家仪式。我好奇地问:“他的工作怎么办呢?”“可以请事假。”次子在万象市政府工作。次女已经结婚,刚才总理抱的就是外孙。听起来这一家子挺美满的,而且老挝人一般没有野心,日子过得必定非常舒心。不像在中国,权贵和富豪的心太累,日子过得大多不如中产阶层轻松。唯一的谜是那位贵妇人到底是谁?普米始终没讲,我的外交原则是决不主动打听事情,可以让我知道的自然会有人告诉我。

这就是我今天的经历,择要记述,备忘。
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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